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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03-16 01:35

[转贴]    普京总统的二十年  [15P]

  转一篇长文,字数15197字,是一篇写普金比较全面客观的文章。



2022/03/10/雅可夫

进入2022年,新冠病毒已在全球肆虐了整两年,造成了高达几百万人死亡和经济大萧条。正当人们期盼瘟疫早点过去、恢复正常生活时,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在乌克兰打响了。而发动这场战争的人,就是22年来一直牢牢掌握俄国权柄的普京先生。迄今为止这场战争已进行了十几天,它没有像最初很多人预测的那样摧枯拉朽般消灭基辅的泽连斯基政权,反而陷入了持久的胶着。对普京而言,军事上的缓慢进展与150个国家对俄罗斯的空前孤立绝对是不祥之兆,这种孤立力度和广度,甚至远超冷战时期西方对苏联的孤立。这里我不想预测这场战争的走向和它对俄罗斯与全世界,以及普京本人政治命运的影响,只想谈谈普京——这位当代的查士丁尼大帝——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2000年,普京在叶利钦注视下宣誓就任俄联邦总统
  




天降男神(1999-2008)

苏联解体后头十年的叶利钦时代,对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绝对是场不堪回首的浩劫。1999年俄罗斯的GDP比1991年下降了40%以上,超过卫国战争的损失(22%);人均预期寿命下降5岁,甚至低于一些亚非拉国家水平;死亡率高于出生率,人口不断减少;黑手党横行,犯罪率、凶杀率高居全球首位,是全球最不安全的国家之一;高达6000倍的通货膨胀令每个普通人一生积蓄都化为乌有,全国50%人口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连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的退休金都不值一美元,只能靠打广告、赚稿费度日;由于普遍营养不良,俄罗斯人的平均身高下降了1.5厘米。国内危机四伏,与叶利钦关系密切的七八个寡头随意干政,政治对抗极端尖锐并充满血腥;车臣地区仍被叛匪控制,并向达吉斯坦蔓延,还在莫斯科等城市接连发动恐怖袭击,造成惨重伤亡;其他地区也动荡不安,很多州和自治共和国与中央离心离德,俄罗斯面临再度解体的风险。

正如普京在《世纪之交的俄罗斯》一文中所说,“处于数百年来最困难的一个历史时期,大概这是俄罗斯二三百年来首次真正面临沦为世界第二流国家抑或三流国家的危险。”


十年的大动荡也磨平了叶利钦的雄心、摧毁了他的健康,他竞选总统时对选民许下的诺言几乎无一兑现,面临着反对党的弹劾。为应付内忧外患,他在任期最后短短两年里更换了五任总理,但全都回天乏术。最终,心力交瘁的叶利钦把权力交给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弗拉基米尔.普京。当叶利钦任命普京为总理时,全世界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普京是谁?


被支持者做成007海报的普京,妥妥的男神范
  


答案是:普京是天降男神。出身克格勃的他年轻英俊、身型矫健、头脑清晰、处事果断,还带有一丝青涩,与老迈昏聩的叶利钦形成了鲜明对比,顿时成为在苦难中挣扎了十多年的俄国人民的超级偶像。甚至那时还有一首流行歌曲,叫《要嫁就嫁普京这样的人》。也正是这一年,俄罗斯的国运止跌回升。

在之后十年普京不负众望,开挂般化腐朽为神奇:军事上,打赢了久拖不决的车臣内战,一个不落地清除了所有叛匪头目,最后一批成建制的叛匪也于2007年下山投降;狠揍了进攻南奥塞梯的格鲁吉亚军队,五天迫使对方签署城下之盟。政治上,设立七大联邦区,管住了心怀鬼胎的地方政府;打击了肆意干政的寡头,把权力重新收归政府;结束了杜马与政府的长期对抗,政局日益平稳。经济上,改善营商环境,俄罗斯成了国际资本眼中的新宠;坐上油价顺风车,俄罗斯的名义GDP从上台那年的1959亿美元飙到2008年的1.6万亿美元;而以购买力平价计算的实际GDP也翻了一番,年均增长率达6.9%,迈入“金砖国家”行列。社会治理上,改善了治安环境,九十年代横行的黑手党要么被消灭,要么纷纷洗白变成“合法商人”,治安大大好转;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极大改善,人均GDP首次达到10000美元,贫困率由50%下降至10%;人均预期寿命迅速上升,人口下降趋势初步得以扭转。外交上也频频出彩,树立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现代民主国家形象,并与东西方都保持良好关系。2005年的卫国战争胜利阅兵,主席台上可谓高朋满座:不仅有中国主席,还有美国总统、德国总理、英国首相;台下接受检阅的不仅有俄军,还有来自乌克兰等独联体国家军队、来自波兰等东欧国家军队、来自英美等二战盟国军队,跟当下俄罗斯遭受全世界的制裁与孤立形成鲜明对比。


2010年5月9日,参加红场阅兵的乌克兰军队
  


可以说,普京的前两个任期无论内政外交都堪称精彩,他力挽狂澜给俄罗斯带来了繁荣与秩序,受到绝大多数俄罗斯人的爱戴和支持。如果此时普京按任期退休,那么他将成为把俄罗斯从一滩烂泥带入现代化国家的超级英雄,无论在俄罗斯国内、还是放眼全球,都是一位无可争议的伟大人物,其历史功绩不亚于美国国父华盛顿。



猥琐发育(2008-2013)

2008年任期届满,基于对普京政绩的高度认可,绝大多数俄国选民都支持普京继续担任总统,这颇像当年华盛顿两任届满时的情形。但普京不是华盛顿,他没有选择急流勇退,而是推出了傀儡梅德韦杰夫参选,自己则以总理身份幕后操纵,这一安排被戏称为“二人转”。这种略显猥琐的方式并未违背俄罗斯宪法,1993年宪法虽规定了“总统连任不得超过两届”,但未明文阻止前总统隔届继续参选。但“二人转”显然钻了宪法空子,虽未直接违宪却违背了宪法精神——宪法作出“连任不得超过两届”这种规定,目的就是要防止长期掌权、不受约束的个人独裁出现,而这种个人独裁正是俄罗斯历史上诸多惨痛悲剧的主要根源之一。


2012年选举时反对派(俄共)讽刺“二人转”的游行
  


普京之所以采取这种不修改宪法、但又绕过宪法继续掌权的奇特方式,原因是他身上兼具俄罗斯自由派与大俄罗斯主义双重特征。

普京有句名言:“谁要是不为苏联解体感到遗憾,他就是没有良心;谁要是想恢复原来模样的苏联,他就是没头脑。”

这句话很好地解释了普京的双重意识形态底色。众所周知,普京一直为苏联解体惋惜不已,把它称作“二十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悲剧”,并且多次表示“如果有权力可以改变过去发生的一件事,会去阻止苏联解体”。在他眼中,苏联是代表了千年里年逐渐形成的“大俄罗斯世界”的存在,而苏联解体就是这个世界的灭亡。

但同时,普京又具备俄罗斯自由派的很多特点。他是苏联解体前后著名的“民主派三巨头”之一的索布恰克(另外两巨头则是叶利钦和萨哈罗夫)的学生,又是索布恰克从政后的得力助手,无论是“8.19”时对抗“紧急状态委员会”还是休克疗法时代搞私有化,他都发挥了巨大作用。普京对苏共那一套没什么好感,执政后也常批评列宁、斯大林等人对俄罗斯人民犯下的种种罪行,并把1917年夺权的布尔什维克们称为“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

在普京看来,“苏维埃政权没有使国家繁荣,社会昌盛,人民自由。用意识形态的方式搞经济导致我国远远落后于发达国家。无论承认这一点有多么痛苦,但是我们将近70年都在一条死胡同里发展,这条道路偏离了人类文明的康庄大道”。

普京身上一直兼有的这两种思想,决定了他非常鲜明的特点:在制度上他倾向“西化”、主张融入欧洲,坚持“经济自由化、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尽一切可能与西方保持伙伴关系;但在国家构建上则力图恢复苏联所代表的“俄罗斯世界”,重新整合前苏联境内的地缘政治格局,哪怕被全世界谴责孤立也在所不惜。把握了普京意识形态的双重特点,就很容易明白他每一个决策的成因。

2008年普京任期届满,虽然他挽救了俄罗斯跌到谷底的国运,但此时俄罗斯的国力仍很孱弱,苏联解体给俄罗斯带来的伤害远未弥补;独联体机制早已形同虚设,成员国之间渐行渐远。对于怀着重塑“俄罗斯世界”梦想的普京而言,革命尚未成功,怎么能够退休?然而,古往今来很多例子告诉我们,这种对权力的迷恋以及这种“真想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过度使命感,往往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梅德韦杰夫时代的俄罗斯经济已有了疲态,勉强维持向上发展势态。虽受金融危机影响,2009年俄国GDP下滑了7.8%,但很快站稳了脚跟,并在2013年达到史上最高点——2.3万亿美元;人均GDP也达到了1.6万美元,首次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与同期的波兰、波罗的海三国一样,都属于“转型国家优等生”。


俄罗斯出口商品主要以能源为主
  


但相较波兰、捷克等东欧国家,俄国的“优等生”地位却是注水的。它主要不是靠工农业的重新整合与发展,而是靠出卖油气等资源跻身优等生行列。这导致它患上了资源依赖症,经济结构脆弱,特别易受大宗商品市场行情的影响。同时普京政府在打击腐败方面政绩也乏善可陈,虽清理了叶利钦时代的寡头,却以自己亲密的新寡头取而代之,寡头利用特权吞噬国民财富的现象并未得以根本扭转;官员的低效腐败没有收敛,权力机关行贿受贿、敲诈勒索盛行,在全球清廉指数上俄罗斯长期排名在120位以后(当然乌克兰也不咋地,甚至更糟)。经济结构的畸形化及寡头盛行,导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出口资源的利润主要被国有企业高管及与普京关系密切的寡头获得,普通民众分享到的好处极为有限。

2012年大选,做了整容手术的普京卷土重来,获得64%的选票。不必怀疑选举的有效性,因为毕竟此时经历过“苦难的九十年代”的俄国人大都还活着,谁都不想再来一遍十年浩劫。普京只要在竞选时指控哪个对手要对九十年代负责,哪个对手就得灰飞烟灭。虽仍是压倒性胜利,但比起第一、二个任期内动辄70%、80%的支持率来,普京的支持率还是明显下降了。

2013年是普京猥琐发育的顶点,这一年比任何时候都接近他大俄罗斯主义梦想的实现:首先是俄国有史以来第一次迈入“高收入国家”门槛,官民朝野都对更美好的前途充满信心,普京也很自信地放言要在十年内把人均GDP要提到40,000美元,让俄国变成名副其实的发达国家;其次是经历多年谋划,包括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四国在内的“欧亚联盟”即将签约成立(欧亚联盟是哈萨克斯坦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于1994年提出的重组新联盟计划,按照他的构想,独联体各国要联合成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议会、统一的军队、统一的市场”的“欧亚联盟”,这本质上是苏联的复活);第三是索契冬奥会即将开幕,普京政府为之不惜血本投入500亿美元巨资,想借这次体育盛会宣布“俄罗斯重新站起来了”。

如果历史按照普京设计好的脚本运行下去,那么普京那句名言“给我二十年,还你一个奇迹般的俄罗斯”(这句话出镜率很高,但我一直没找到准确证据来源,姑且用之)到2014年就算基本兑现了,甚至还有所提前。其实客观来讲,普京花了短短十几年就把一个稀烂的国家盘成这样,也真算了不起的奇迹了。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功败垂成(2013-2014)

2013年底,普京十几年的好运忽然到头了。这一年11月,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突然宣布,暂停入欧谈判,转而与俄罗斯寻求更紧密的合作。这一表态本身并没什么问题,因为亚努科维奇政府虽被称为“亲俄”,但实际上他是在“亲俄”与“入欧”上骑墙,两边讨好、互为要挟,以求为乌克兰争取利益最大化。对乌克兰来说,“入欧”势必会导致疏远俄罗斯,那么按极其低廉的“自己人”价格从俄进口能源的好处就没了,肯定会有一大笔损失;所以要求欧盟在与乌克兰签署联系国协定之前,先予以乌方200亿欧元贷款以弥补这笔损失。这个要价其实不算高,因为损失的廉价能源好处可是真金白银,要求的补偿则是贷款,而贷款迟早是要还的。但问题是欧盟高高在上,心想你个叫花子般的国家求着我要入伙,投名状还没交,怎么还勒索起老子了?有病吧你?于是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要乌克兰自行承担代价。亚努科维奇见欧盟这么傲慢,索性借坡下驴,暂停了与欧盟的谈判。所以从国家利益角度来看,亚努科维奇并没做错什么,加入欧盟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发展,结果门还没进就凭白损失几百亿美元利益却一丁点补偿都没有,换谁愿意做这么傻的买卖?

  

斗殴历来是乌克兰政坛的保留节目
  


但亚努科维奇的表态却被反对派抓住了把柄。自独立以来,乌克兰的政坛可没有欧美典型民主国家那么温文尔雅,而是充满残酷斗争和肮脏勾兑。几乎每个成功政客背后,除了站着一位贤内助,还站着一个寡头或黑手党老大;政客间的斗争类似黑帮火并般你死我活,议员们也常不顾斯文在议会大厅里群殴;至于幕后交易、背叛出卖、谋杀投毒、诬陷舞弊,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如果说这些彼此攻讦的政客之间有什么共同语言,那就是腐败。亚努科维奇2004年本来靠舞弊选举“胜出”,却被尤先科和美女总理季莫申科发动橙色革命翻了盘;几年后亚努科维奇一雪前耻合法当选,第一件事就是翻旧账拉清单,把季莫申科送进监狱。

而乌克兰刚独立时,本没有“亲俄”与“反俄”之分,政坛主要以“左右”区分,而左右翼的代表人物都亲俄。以1999年总统大选为例,当时被普遍认为“亲俄”的库奇马(代表右翼)获58%选票;而他的对手则是不但“亲俄”、还要“重建苏联”的乌克兰共产党领袖西蒙年科(代表左翼),获38%选票;两者合计,“亲俄”领导人获96%选票。而剩下的4%,则是与乌克兰共产党立场接近的左翼党派获得。这主要是由于乌克兰早期政治精英都脱胎于苏共官僚,只是有的官僚主张国家独立、走资本主义道路,有的则主张重回苏联、搞社会主义;而选民们大致也分成这两类。但不管走资还是走社,都把同文同种的俄罗斯看成是“兄弟国家”。

这么一个全民“亲俄”的国家,为何现在演变成“反俄”?这就不得不说起乌克兰的立国根基了。众所周知,乌克兰历史上长期被称作“小俄罗斯”,与俄罗斯在历史、文化、血缘、语言、习俗几乎没有二致,居民之间也不分彼此。这样一个国家要想保持“独立”,那么坚持乌克兰独立的政客们必须为自己的主张寻找合法性,否则何以立国?那么合法性从哪里来?当然是要从制造民族隔阂、宣扬民族仇恨、强化彼此差异入手。

所以自乌克兰独立的克拉夫丘克时代起,“反俄”就成了一种不得不天天讲、月月讲的政治正确。虽然独立派政客们,无论是库奇马还是尤先科、季莫申科或波罗申科,本身跟俄国关系千丝万缕,但为了政治正确仍要进行反俄宣传,并通过教科书向下一代灌输反俄意识。

当然,这些宣传大都半真半假、捕风捉影,谎言比比皆是。例如被广为宣传的“乌克兰大饥荒”,就被尤先科时代的乌克兰政府定义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种族灭绝”,完全罔顾导致乌克兰大饥荒的元凶是联共(布)的集体化政策,罔顾作出最终决策的斯大林是格鲁吉亚人、执行这一政策的乌克兰共产党第一书记科西奥尔是波兰人,罔顾当时俄罗斯人、哈萨克人等全苏境内各族人民也因同样原因饿殍遍地,罔顾为乌克兰饥民求情给救济的是俄罗斯人赫鲁晓夫。乌克兰的政客们通过不断渲染这种“受害者”悲情,把俄罗斯人描述成压迫者、剥削者,来塑造现代乌克兰民族意识。所以出现了这种怪现象:一帮操着熟练俄语的乌克兰政客凑在一起,决定取消俄语的官方地位;他们在电视镜头前磕磕巴巴地讲着刚学来的乌克兰语,镜头一关马上飙俄语。就连一直被认为“亲俄”的前总统库奇马也专门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乌克兰不是俄罗斯》;另一个被公认“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把季莫申科关进监狱时安的罪名就是:在与俄罗斯的天然气谈判中通俄,出卖乌克兰国家利益。


从乌克兰立国开始,就把谎言作为合法性基础
  


正是这种谎言塑造了现代乌克兰的国家意识,也通过教科书塑造了乌克兰的年轻人。在这种人为塑造出来的意识形态中,俄罗斯必须是压迫者,而纳粹反成了拯救乌克兰的英雄;纳粹虽然不在了,可有个北约啊,反正不管是谁,“反俄罗斯”就等于“爱乌克兰”。为何1999年之前的选举中“亲欧”与“亲俄”从未成为选项,而2004年的选举就突然引发“橙色革命”?就是因为伴随这种谎言长大的“解体后”新一代长大成为了选民,随着时间推移与代际更替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占优。(这种现象在中国台湾地区是不是也有点像?)

如果说橙色革命前的反俄宣传还算含蓄,那么通过橙色革命上台的尤先科时代,反俄就变得非常夸张和露骨了:乌克兰大饥荒死亡人数被随意夸大,从400万人增长到700万甚至1000万,并被正式定义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种族灭绝”;投靠纳粹、手上沾满波兰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鲜血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班德拉被定义为民族英雄,效仿纳粹成了西部各州的时尚。

2008年,在俄未曾对乌克兰产生任何威胁情况下,尤先科政府率先违背了1997年签订的《俄乌友好、合作和伙伴关系条约》中的“任何一方不参加也不支持反对另一方的任何行动,保证不同第三方缔结反对另一方的任何条约;任何一方不允许利用自己的领土损害另一方的安全”等条款,单方面提出加入北约的申请并获得美国支持,引起了俄的强烈不满和警觉。

对这种形同骗术的国家意识塑造,库奇马在乌克兰独立三十年时也反思过:“我们多多少少骗了这些人。当时我们说,乌克兰养活整个俄罗斯,我们考虑到了所有按世界价格生产的乌克兰产品,而没有算俄罗斯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当俄罗斯开始以世界价格进行石油和天然气交易时,谎言就被戳穿了。这导致乌克兰出现恶性通货膨胀……总的来说,是不够聪明。但却不是那些作决定和接受决定的人为此付出代价。”而在另一次访谈中,库奇马也承认,“乌克兰从来就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国家,突然过渡到独立是当时的主要错误。如果这个过程能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延长并变得更加缓和,那么后果可能会完全不同。”

因此,2013年11月亚努科维奇宣布暂停入欧谈判后,对他恨之入骨的政治对手立刻在美国支持下,以此为借口发动了迈丹革命,引发了全国性混乱;并在亚努科维奇政府与示威者们达成妥协后,雇用格鲁吉亚退役特种兵同时向警察和群众开枪,成功地把示威活动升级为流血的武装暴乱,乘乱发动政变并对亚努科维奇发出死亡威胁,导致亚努科维奇仓皇出逃。

  

2014年索契冬奥会,未能打开的五环
  


此时的普京注意力都集中在索契奥运会的“大国崛起”秀上,对乌克兰局势的演化反应相当迟钝。大概认为亚努科维奇有能力控制局面,他没采取任何措施防止势态恶化。但索契的开幕式却出现了个不祥之兆——原本应该一同绽开的奥运五环,有一环就是没能打开。果然,没几天亚努科维奇就垮台了,基辅被欲置他于死地的政敌及激进的亲西方年轻人控制,普京的“欧亚联盟”美梦也就此破碎。

完全可以理解普京对乌克兰事态的愤怒,然而愤怒从不会导致正确的决策。即使亚努科维奇出逃,普京也不是没机会翻盘,因为迈丹分子毕竟是靠政变上台,手段龌龊血腥且合法性不足;乌克兰内部也因为合法总统倒台而发生分裂,东南部的克里米亚、顿涅茨克、哈尔科夫、敖德萨、卢甘斯克等州发生了抗议;还有很多地方政权仍掌握在亚努科维奇的“地区党”盟友手里,金雕特种部队仍忠于亚努科维奇;存有大量亲俄分子的乌克兰军队则无所适从,俄国吞并克里米亚时几万乌军未放一弹就匆匆撤离或干脆加入俄军。此时如果普京对逃到克里米亚的亚努科维奇进行庇护,让他以合法民选总统身份号召军队平叛,再邀俄罗斯出兵协助——就像2022年初在哈萨克斯坦暴乱时那样——那么俄军不会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局势会很快平息,而西方国家也无话可说。然而不知为何,普京却选择了另一条路:吞并克里米亚,并派“小绿人”部队煽动卢甘斯克、哈尔科夫、敖德萨和顿涅茨克的叛乱。

不得不说这一决策相当愚蠢,一招把自己逼入死局。哈尔科夫与敖德萨的叛乱很快以失败告终,并未激起什么浪花;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叛乱只取得了部分成功,亲俄分子只掌握了两州的一小块地盘,屡屡需要俄军参战才能勉强维持。吞并克里米亚引起全世界的反对,至今不被国际社会承认;俄国被踢出了G8俱乐部,并招致了西方国家长期的全面制裁。乌克兰的反俄情绪则进一步升级,在亚努科维奇时代“亲俄”与“反俄”尚势均力敌,吞并克里米亚引发大量亲俄派转向,“亲俄”派大势已去,彻底沦为少数派;“反俄”成了绝对的政治正确,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开展了一场又一场“去俄化”运动。而基辅政府则利用群众的反俄情绪,从容不迫地对亲俄政客进行了定点清除,这些人接连莫名其妙地被谋杀、被自杀、被跳楼,如扎波罗热州长佩克卢申科被自杀,地区党议员梅尔尼克被自杀,地区党副主席切切托夫被跳楼,哈尔科夫市长克纳斯被枪击重伤、地区党议员卡拉什尼科夫被谋杀、梅利托波尔市长瓦尔特被自杀等等,而这些案件的调查都不了了之。而乌克兰军队中的亲俄将领也被清洗,以极端反俄分子取而代之。此外,2010年乌克兰议会曾通过一项正式采取不结盟立场的议案,等于撤回了尤先科政府加入北约的申请,在俄吞并克里米亚后乌克兰放弃了不结盟立场,再度申请加入北约。普京这一招真可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纯属鼠目寸光。

2014年5月29日,欧亚经济联盟正式成立。只是,这个原本被普京看成复兴大俄罗斯的宏伟计划开局就不利,原定来参加仪式的四国变成了三国;并且这三国领导人在后面几年里越来越离心离德,最危险时离崩盘就差一步之遥。这正应了布热津斯基那番话:有了乌克兰,俄罗斯就是一个帝国;而失去乌克兰,俄罗斯就只能是一个普通国家。



末日危途(2014-2022)

2014年是普京,也是俄罗斯国运的一个转折点。吞并克里米亚令普京政府骑虎难下,完全丧失了回旋余地。如果不吐出克里米亚,俄国就得一直背负“侵略者”的恶名,乌克兰的仇俄情绪只会愈演愈烈,早晚必成心腹大患,国际制裁也不会解除;如果吐出克里米亚,则没法跟公投中支持入俄的克里米亚人民交代(克里米亚人口中60%是俄罗斯族,他们自苏联解体就一直在闹独立或回归俄罗斯,在投票中当然愿意加入与自己一族并富裕得多的俄罗斯,这点毫无悬念),也没法跟国内选民交代。


骑虎难下,失去当年锐气的普京
  


在2014之前的普京,不管 “二人转” 玩得多猥琐,他仍然是国际政治中一个重量级的、令人尊敬的大国领导人;但吞并克里米亚令其忽然沦为国际贱民和战争贩子,与希特勒等二战元凶们相提并论。2014年之前的俄罗斯虽然也经受了2009年金融危机,但未伤筋动骨,并一度进入了高收入国家行列;但2014年之后,则一头扎进长期衰退,至今没有大的起色。据统计,俄GDP在2015、2016年连续萎缩了共计5%,之后五年里平均增速则维持在1%~2%左右,大大低于世界平均增速2.9%。俄罗斯以美元计价的名义GDP从2013年峰值时的2.29万亿美元,缩水至2020年1.48万亿美元,在全球经济中占比从2.96%降低为1.77%,排名从第6位降至第11位。这种奄奄一息的长期低速像极了苏联末期的停滞。


2014年后,俄国经济陷入长期低速徘徊
  


笔者曾两次造访过俄罗斯,到过莫斯科、圣彼得堡、特维尔、诺夫哥罗德、叶卡捷琳堡、新西伯利亚等城市。说实话这些城市中,也就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中心城区略显现代,其他城市似乎停滞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破旧狭小的公寓楼、坑坑洼洼的路面、摇摇晃晃的老式公交车、杂草丛生的工业废墟、龟速爬行的绿皮火车……构成了除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外当代俄国城市的主要景观,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曾让世界胆寒的超级大国。

而根据俄国最负盛名的列瓦达民调中心调查显示,2019年,17%俄罗斯家庭月入低于460美元,65%的俄罗斯家庭没有任何储蓄。有储蓄的俄罗斯家庭的平均储蓄额多在14万到21万9千卢布(约1.5万-2.3万元人民币)之间,50%的俄罗斯家庭储蓄额低于5万6千卢布(6000元人民币)。虽然普京口口声声要“复兴”俄罗斯,但孱弱的经济不仅令“复兴”无望,而且日益积贫积弱。

不过,有人形容俄国经济情况时说“还不如一个广东省”却明显属于夸张。俄罗斯以美元计价的名义GDP确实已不如广东省,但这并不能真实反映俄经济水平。这是因为,卢布是纯自由兑换货币,决定卢布汇率的是市场供求关系(而不是中国般的外汇管制),而俄国经济受大宗商品行情、制裁、战争等外部因素影响波动较大,卢布兑美元汇率波动剧烈,进而导致以美元计价的俄国GDP波动也大。例如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导致卢布兑美元汇率腰斩,2015年以美元计价的俄GDP下跌40%以上,但俄各项经济活动仍基本正常,只有少数行业受制裁影响有些下降,故而以卢布计算的实际GDP只下跌了2%左右。所以俄国的经济实力被大大低估了。根据购买力平价方式计算的俄实际GDP相对客观,约4.2万亿美元,仅次于德国位居世界第六。


俄罗斯已跃升为全球第一小麦出口国
  


当然,普京政府为摆脱危机也采取了一些正确的应对措施。比如针对西方的制裁而进行的反制裁过程中,提出了“消费品进口替代”政策,意外刺激了俄国本土消费品的生产,部分弥补了这一长期短板;农业政策得力,从苏联时代起就长期依赖进口的粮食问题得到根治,并跃升为全球主要粮食出口国,还依靠卢布的汇率优势对美、加等传统粮食出口国形成竞争压力。这些措施避免了俄国经济的进一步崩盘,虽长期遭受制裁,人民生活水平却并无太大下降,贫困率也只上升了3.5个百分点。然而这些措施依旧不能促使俄国经济获得腾飞,由于制裁和资本外逃等因素,新兴产业无法得到足够的资金与技术支持,难以发展壮大。

更为严重的是,2020年起不断蔓延的新冠疫情给俄国造成了严重打击。截止目前全俄感染1700万,死亡35万,是全球因疫死亡最多的国家之一。疫情导致的经济萧条也令GDP萎缩了2.95%。2021年虽有所回升,但疫情仍未得到有效控制。被长期制裁、贫困和疫情困扰的俄国人民,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埋头认真发展经济。

然而在此时,普京却忽然发动了一场新的战争,开战理由是北约违背承诺东扩和乌克兰要求加入北约威胁到俄罗斯的安全。其实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俄罗斯作为世界第一核大国,拥有足以毁灭全人类的核武储备,如果它不去侵略别人,不会有人敢主动招惹它。况且北约早就东扩到了波罗的海三国,这三国都与俄罗斯接壤,也没见怎么威胁到俄的安全。

不过,普京对北约违背承诺的抱怨却不是空穴来风,这种承诺线年德国统一前谈判时,美苏英法德五国就统一后的德国是否留在北约、驻东德苏军如何撤出等问题争执不休,后来美国国务卿贝克、德国外长根舍分别向当时的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做出保证,即“北约不会再东扩一厘米”。这些承诺虽未以条约载明,但有相关文件,可理解为国家之间达成的默契,事后苏联据这个默契允许了统一后的德国留在北约,并撤出全部驻德苏军,完全履行了义务。对这一点,当事人戈尔巴乔夫也多次发表声明表示确认。

  

2009年戈尔巴乔夫基金会官网对北约东扩的声明
  


北约在与俄争吵时狡猾地回避了这一点,坚称北约未作出类似承诺——承诺当然不是北约做出的,而是美、德、法、英国政府做出的,当时的苏联也根本犯不着与卢森堡比利时这种北约小国挨个谈判。但北约吸收新的成员国有“所有成员国一致同意方可加入”原则,只要美德法英四国中有任何一国履行了当时的承诺,北约就不可能实现东扩。

然而承诺虽有,却早就时过境迁。英美法德等国作出承诺的主体是前苏联,而苏联在一年多后就解体了。恰恰是叶利钦所领导的俄罗斯促成了苏联解体,叶利钦政府还一度把肢解苏联作为功劳向西方国家献媚。

1992年1月30日,叶利钦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时这样评价苏联解体:“一个在世界散布分歧、敌意和反人类可怕暴行的国家永远崩溃了,世界得以自由呼吸。”

既然苏联是个“在世界散布分歧、敌意和反人类可怕暴行的国家”,那北约有什么必要再向这个不复存在的恶魔国家履行义务?而俄罗斯独立后也制订了“融入西方”的基本国策,自己就三番五次表示想加入北约,又有什么权力阻止其他国家加入北约?

因而,普京以北约违背承诺东扩为由发动乌克兰战争只是一种说辞。

真实原因是:他认为“乌克兰是俄罗斯历史、文化及精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与俄罗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现代乌克兰完全是由俄罗斯创立的,乌克兰从未拥有过自己真正的国家地位”。

一句话,普京根本没把乌克兰当外国。这就注定了普京把乌克兰发生的“反俄”、“入欧”、“入北约”看成是不得不去镇压的叛乱。

当然,基辅政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政权仍和过去一样被腐败的政客所把持。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这些政客们变得更加极端。他们忽视民生,全然不顾糟糕的经济状况而一味扩军备战;他们拒绝现实,迟迟不肯落实东部两州的自治地位,蛮横地要通过武力解决争端;他们伪造历史,全然不顾俄乌千百年形成的血亲,试图靠继续编造谎言割裂两族联系;他们压制民权,强行剥夺俄语的官方地位;他们不顾实力,总是用夸张的反俄宣传及要求加入北约挑动俄国人的神经。正如同库奇马所评价的那样:“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乌克兰只是在进行自我毁灭,失去了所有的科学、技术和人力潜力,并自我摧毁了经济。”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乌克兰的内政,不是普京发动战争的理由。



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者摧毁朱可夫元帅雕像
  


当然,不能否认西方,特别是美国对乌克兰危机的煽风点火作用。冷战结束本是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的共同决定,标志着两个对立国家实现了和解与合作,却因为之后发生了苏联解体、俄罗斯融入西方的努力及其长期贫弱,导致冷战结束在世人眼中变成了苏联的战败,而西方政客们也习惯了把俄罗斯当战败国看,丝毫没有给予其应有的尊重,在重大决策时从不考虑俄罗斯的利益,也不遵守它们曾经的承诺。

这种错误也不是没人看到,比如苏联解体前后美国驻莫斯科大使小杰克.马特洛克先生(此人著有《苏联解体亲历记》一书,是研究苏联解体一本非常重要的美国视角资料)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撰文写道:“人们普遍认为,在西方的逼迫下,苏联解体了,冷战就此结束。这是错的。真实的历史是,冷战在对双方都有利的谈判中终结……我亲眼见证了铁幕的消失,东欧重获自由以及苏联领导人自愿放弃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没有了军备竞赛对苏联经济的制约,戈尔巴乔夫得以将精力投入到国内的改革中。由于苏联很快就解体了,人们总是将它与冷战的结束混为一谈。它们是不同的事件,前者也不是后者的必然结果。”


西方这种对俄罗斯的蔑视自然会令俄国人愤怒。但愤怒归愤怒,现实已然如此。自2014年错失良机后时间又过了八年,乌克兰的“反俄”意识形态已深入绝大多数民众之心;而乌克兰对军队内亲俄将领的清洗早已完成,并从西方国家得到了大量先进武器和训练,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时再去武力干预,必将陷入泥潭。俄乌关系的复杂性在于,俄罗斯总习惯于把乌克兰看作“自己人”,最多是个不太听话的小弟,而乌克兰却因长期的反俄洗脑和丢失克里米亚,把俄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此外普京大概不理解国际秩序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不管他对苏联解体心怀多少遗憾,乌克兰都已独立了三十多年,他这种悍然吞并和入侵别国领土的行为,必然被世界各国所不容。即使是宣称与俄国“合作无上限”的大国,也不敢承认这种入侵的合法性。在执掌权力22年后,普京已经完全从早期的民族主义自由派领导人变成了彻底的俄罗斯帝国主义者。不能否认他的爱国主义情怀,他就像拜占庭的查士丁尼大帝般竭力恢复罗马帝国的旧日荣光。然而时过境迁,贫弱的经济和拉胯的武力都不支持这种梦想,反而耗尽了拜占庭帝国的最后一丝元气。

普京的冒险把俄国推入了极其凶险的地缘政治环境,从战况来看,普京明显失算了:第一是没料到俄军这么弱鸡,俄军装备居然还是七八十年代苏联军队的老底子,缺乏现代化武器装备,不知每年居世界第三的600亿美元国防预算都花哪里去了?而俄军的士气也极为低落,官兵不知为何而战,打起仗来缩手缩脚,一个老太太就能拦住一大队坦克。第二是没料到乌克兰的反抗意志这么顽强,以为进军乌克兰就像当年吞并克里米亚一样轻而易举甚至兵不血刃,连必要的后勤都没做好,出现了大量俄军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目的地,没吃没喝没弹药没汽油只能投降的尴尬局面;同时克里米亚没有成功复制,反而日益陷入车臣化,但乌克兰是本身就是一个中等大国,人口和面积都是车臣的40倍。当年俄罗斯花了17年,伤亡十万人才征服车臣,这次征服乌克兰要花多少钱、死多少人、费多少年?第三是没料到国际反应会这么剧烈,以为就跟吞并克里米亚一样嘴上嚷嚷一阵,私下勾兑妥协,毕竟欧洲还得烧油烧气。但这次,美国成功地把整个欧洲团结起来共同制裁俄国,欧洲国家宁可用美国的昂贵能源、宁可使用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金融核弹,也要跟普京死磕,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人出人,形成了万人痛打落水狗的局面。第四,是没料到自己的对手这么善于表演获得全世界的同情和激发己方士气,以为对方是个政治不专业的戏子,政绩很差,上台两年支持率就跌到14%,大概俄军一到就跟亚努科维奇般撒腿跑路。但普京没料到泽连斯基这个演员是利用新媒体塑造形象的高手,不仅把自己打造成民族英雄,还把打造出一个宁死不屈的被侵略民族形象,引来了全世界的同情;反观普京,孤家寡人般憔悴地坐在一张奇怪的长桌前,与自己的一帮垂头丧气的下属隔了十几米远讨论问题——这不能不令人奇怪,当年那个英姿勃勃、亲自开飞机轰炸车臣叛匪的屠龙勇士去哪儿了?


战争把人气低迷的泽连斯基塑造成了乌克兰民族英雄
  


普京执政22年,直到2014年前,都可以说是一位精明冷静、头脑清晰的战略大师,无论内政外交,对形势判断几乎从不失手,为何之后这些年昏招频出、越错越离谱?

是对权力的贪欲害了他,令他终究没能逃过强人政治的最终宿命。虽然当代俄国仍保留了民主制度的外壳,但在普京上台后各种违背政治伦理的操作下,俄国费了极高代价才勉强建立的民主制度已大为倒退,无论对权力的纠错机制还是任期的限制都已形同虚设。没错,由于执政前期确实政绩斐然,普京的民意支持率一直保持在60%以上,这导致他过度自信,觉得振兴俄罗斯非他不可;但历史已无数次证明,这世界少了谁地球都会照样转,凡是觉得没了自己天就会塌的,基本上都是自大狂。普京的“二人转”表面上虽未直接违宪,但仍可视为权欲熏心而蓄意破坏规则;他长期执掌权柄,则造成普京身边决策圈日益宫廷宠臣化,那些异议者渐被淘汰(如第一个任期的前总理卡西亚诺夫、副总理涅姆佐夫和财政部长库德林等人),换上的多是一味奉承迎合之徒。就像寓言故事“花剌子模信使”里说的那样,凡是给君主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升官,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则会被喂老虎。这则寓言虽然古老,但放在如今仍有警示意义。

为什么君王会把带来坏消息的人喂老虎?我们旁观者可能会觉得这只是由于君王昏聩,若是位“英明果断”的君王则不会出现这种事。但历史上拿破仑入侵俄罗斯、希特勒发动世界大战、萨达姆吞并科威特、毛发动大跃进,你能说这些人昏聩吗?当然不是,他们能从乱世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代枭雄,就说明了他们都具备杰出才能。但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些事后看来非常愚蠢的行为?

答案是,这是人性的弱点。所有人类思考的出发点,是自身的主观意识,也就是“我”;我们任何人都会对一贯支持、赞同自己的人产生好感,对一贯反对、抵制自己的人抱有敌意。包括我,也包括你,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们作为普通人受到的制约简直不要太多,这也令我们不得不根据他人的反应、行为的后果及时调整认知,使之尽量不要脱离客观现实,客观现实就是我们主观认知的纠错机制。当然也有不愿面对客观现实的,那他的结局没有悬念,必然会被现实无情吊打。

但掌握大权的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可以用权力让反对者消失,而不是根据外界的反应调整自己。普京在建立“可控民主”的幌子下,赶走了克里姆林宫里的反对派,暗杀了跟他过不去的记者,把纳瓦尔尼这种刺头关进监狱。完成这些工作后,权力就失去了有效制约。

这导致决策层变成了“君王-宠臣”关系,宠臣从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出发,不敢对君王的任何想法说“不”,而是拼命找理由、编故事证明君王的英明神武,以获得君王的赏识。最终,宫廷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信息茧房,君王听到的都是他喜闻乐见的“好消息”,而他不喜欢的“坏消息”早就被宠臣们屏蔽。

当然,外国政府的看法是宠臣们无法屏蔽的,但君王一旦戴上“爱国主义”的有色眼镜,就会把一切来自国外的批评看成“亡我之心不死”。这样以来,君王的信息反馈机制完全失真,主观认知误区无法被纠正,反而会在虚假的“好消息”和“爱国主义情怀”误导下越发偏执,最终导致君王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严重偏差,做出错误决策。同时,普京又绕过宪法搞了“二人转”,导致任期更换机制也形同虚设,又导致他的宠臣圈子会推着君王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一切无可挽回。

君王被信息茧房反噬典型的例子就是罗马尼亚前总统齐奥塞斯库。

1965年上台的齐奥塞斯库早年间也曾政绩不俗:他大力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批判个人迷信、平反冤假错案,坚持独立自主、反对苏联控制,是唯一谴责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前东欧集团国家。这些政绩为他在国内外都一度赢得了极高声誉,在东西方都是座上宾。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就是齐奥塞斯库在没有制度约束、没有任期限制的情况下,逐渐把与之政见不合的高级干部如伊利埃斯库(1989年罗巨变后首任总统)、罗共元老毛雷尔等人驱逐,把他的决策圈变成了“君王-宠臣”关系。这些宠臣送给了齐奥塞斯库几十个稀奇古怪的头衔恭维他,如“多瑙河巨人”、“喀尔巴阡天才”、“人类的星辰”、“盖世英雄”、“最杰出的、无与伦比的战略家”、“举世尊敬的伟大领袖和政治活动家”、“抵抗所有敌人的罗马尼亚捍卫者”、“掌握国家所有问题的答案的领导人”、“当代世界的杰出人物和光辉战士”、“杰出的马列主义领袖、热忱的爱国者和国际主义者”等等。这些肉麻的阿谀奉承加剧了齐奥塞斯库的谜之自信,越发觉得自己一贯正确,丝毫察觉不到因他受困于信息茧房、政策频频失误而导致的各种困境,以及弥漫在干部、党员、群众甚至军队的越来越严重的失望、不满甚至憎恨。

1989年11月,罗共召开了十四大。这次会议是在东欧国家普遍风雨飘摇、有些政权已经易手时召开的。但会场上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氛围,齐奥塞斯库的发言每隔三五分钟就会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雷鸣般的起立欢呼”所打断,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示意大家安静好让他继续读报告,直到三五分钟后再次被欢呼打断,整个发言期间这种情况重复了四五十次。齐奥塞斯库就是这样坚信自己深受人民的爱戴,一直到12月21日他在布加勒斯特广场上对人民发表讲话时,被一声“打倒齐奥塞斯库”的呐喊所打断,然后广场上爆发出上万人的齐声呐喊和嘘声。


1989年12月21日,面对嘘声不知所措的齐奥塞斯库
  

事后,我们通过电视镜头看到了这位年迈的独裁者的反应:原本一如既往正在慷慨激昂演讲的他一下子愣住了,挥起的手臂僵在空中,然后变得语无伦次,直到被保镖一把拉进房间,不久后便坐直升飞机狼狈逃离现场。可以说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那些“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雷鸣般的起立欢呼”都是假的。但即便如此,长期被信息茧房所误导的偏执认知已让他失去了反思能力,反而咬牙切齿地命令军队开枪镇压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民。但他也错估了军队,军人非但不执行这个命令,反而加入了反抗的行列。几天后,他和同样身居高位的妻子一起被乱枪打死,就如同他们对人民所做的那样。

写到这里,不得不感叹人类发明民主制、任期制的伟大。这些制度虽算不上尽善尽美,但却是防止统治者铸成滔天大错、也是统治者平稳着陆的可靠制度保证。良好稳固的制度安排虽可能会阻止一个杰出人物多当几年总统,但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为人民服务;虽可能会选出一个糟糕的领导,但这种庸人注定不能为害太久。须知,平庸的政客顶多是碌碌无为,而偏执的领袖却可以陷人民于万劫不复。

古希腊哲学家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然而人类有史以来,被同一条河流淹死的人不可胜数。回首再看,如果普京2008年任期届满就如同华盛顿般急流勇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该是一位多么完美的人。​​​​​​​